一拳打死泥塑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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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all逍】 洪武微服私访记(上)


45.

八月长江万里晴,千帆一道带风清。画桥烟柳、翠幕红帘、袅袅香尘通通被划开浪水的彩舫甩在后头。

 

三层高、十数丈长的巨舟载有宾客数百,加上船夫、厨子、侍女等等足有小千人之多。观景舟珠光宝气,以彩揽为饰,而天字一号上房竟用碧玉黄金妆点,极尽奢华。舫上各路富商、文人骚客、士族家眷众多,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推杯换盏,或谈天说地,或一抒豪情,笑语欢声不绝于耳,一时热闹非常。

 

水岸辽阔,薄雾无倚,晚间明月高挂、夜朗星稀。施了螺黛的妙丽女子为各室送来烛火,万盏红笼排排垂于飞檐,舱内舱外灯火通明,恰似不夜之城。

 

朱重八不是乘龙舟出游的隋炀帝,奉行低调的他此次为掩人耳目,只带三五随从护卫伴驾,外加朱柏一行不过十人。至于这声势浩大的船,乃某不知名姓的江南富商所建,教人怀疑是否和沈万三有几分亲缘关系。

 

最好的房间在朱重八来时已经订出去了,剩下的都是些普通客房,放下张床后不算宽敞,但好在开了窗能一望江景,也不枉此行。过惯前呼后拥的生活,他破天荒地想试试寻常人的感觉,顺便亲眼看看百姓们的真实状态。

 

于是他吩咐下去,自己和朱柏的衣食住行均按照一般富户的标准,不得擅用权势、更不得随意表露身份。与尽是笙歌霓裳的其他房间相比吗,他们一行安安静静的,只点了些最基本的鸡鸭鱼肉,显得十分不起眼,因此没有眼波流转、身姿婀娜的怜妓前来打扰。

 

朱柏瞧着扒着门朝外时不时偷看一眼的父皇的背影,无可奈何地转过头,就当什么也没看见。朱重八碍于皇后忌日,没办法出去找几个女人相陪,但作为男人他又忍不住心痒痒,不得不出此下策一饱眼福。

 

那几个随从早被赶到外面守着了,不然堂堂帝王如此急色,让人看了有形象崩塌的风险。这些日子朱重八走走停停,东逛逛、西探探,还因好奇去小巷里研究了一番暗娼,原本三日就能走完的路程硬是被他拖成五日。

 

五日里,一日吃坏肚子来回找茅厕,弄了一身味不说,穿的常服衣摆还沾上棕黄色不明物体;一日在小巷把出来采买的良家女当成娼妓搭讪,虽无一室消遣之意,却依旧被人家夫君扔了烂菜叶;其余三日花在路上,对朱重八来说算挽回形象、重振君威的天赐良机。然而他一直在睡觉,鼾声如雷,完全忘记白天黑夜,偶尔清醒时候便是找朱柏唠唠嗑,十句话有八句是贬损杨先生。

 

剩下二句是在给后宫女子的美貌排名,不时与传闻中臣子家的美妾、江南前三名妓做比较,非得证明自己眼光最好,听得朱柏一个头两个大。

 

庸脂俗粉闻多了生腻,陈词滥调听多了恼人。朱柏困恹恹地打了个哈气,思绪飞到很远处,想着大哥和先生如今在做什么。

 

没了父皇在旁监视打扰,应该很自在逍遥罢。

 

国不可一日无君,因此君王和储君至少得在一个。朱重八拍拍屁股和朱柏一并跑了,朱标自然得寸步不离守在皇宫镇住后方。朱柏暗道,这皇子也有皇子的好,至少相对清闲自由,还有机会出门游山玩水。不像大哥,整个人就此被国事绑住,以他的性子继承大统更不得随心所欲,忙累的日子哪里是个头。

 

不过说回来,朱柏也未曾料到:自己一个母妃并不算出众,平日在皇宫里不起眼的十二皇子能有如此殊荣,成为陪伴朱重八出门散心的唯一一个儿孙。思来想去,除了沾了杨先生的光,也没有第二种可能了。

 

毕竟“弹指神通传人”这个名头,一般的皇子还真没法媲美。论武艺也就身在燕地的四哥有一战之力,但他远在北平,又不可能特意赶过来陪君伴驾。

 

这样令人眼红的差事,倘若让其他兄弟得知,还不知要在各方权力之间激起多大风浪。因此高兴归高兴,朱柏的心里也隐有几分忐忑不安,顺便腹诽一下父皇行事剑走偏锋难以琢磨。

 

带这么少的人不声不响出来,真出了什么事怎么办?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?不说别的,大哥一定记挂着呢。要是让先生知道了,肯定得骂父皇脑子有病,再加上一句——原来陛下不喜欢住皇陵,喜欢投身江水喂鱼。

 

“父亲,我们冒这么大风险,值吗?”朱柏察言观色一阵确认朱重八心情不错,方才试探性地问,“倘若被贼人知道,就外头那几个护卫,怕是……”

 

“此行绝密,怎会为人所知?再说临走时的乔装打扮下了好些功夫的,朕的伪——”

 

门外一个生面孔路过,因这个称呼皱了下眉。

 

“——震得胃疼啊,哎呀,这船太颠簸,震得我胃疼!”

 

那人挑挑眉走远了。朱重八用袖口擦了擦汗,心道幸亏自己反应快。朱柏扯扯嘴角,僵硬的脸笑也笑不得,鄙夷又不礼貌,索性低下头玩起手指。

 

“咳咳,一点小插曲,无伤大雅。”帝王端起架子,下巴一抬,“柏儿莫怕,就是来了贼人也不惧他。为父怎么说在江湖也是个二流高手,你师从那晦气东西,虽年纪尚小,但实力可济,做个三流高手绰绰有余。”

 

“你我父子二人此呼彼应、左右夹攻,加起来对付个一流高手不是问题。”

 

二加三大于一不假,但这账能这样算么?看着父皇一脸自豪的模样,朱柏不可置否,无奈道了句:“父亲英明。”

 

人多眼杂,为了减少事端,他们特意选了最紧里头的房间,只有一面开门、一面开窗。想要过来需要经过长长的走廊,穿过无数挡道人群才能到达。安全是安全,就是上菜、找人都不方便,叫小二须得扯着脖子喊。

 

朱重八一共包下两间房,他和朱柏住同一间,对面住着随从。本来皇子和父亲同室而住于理不合,可夜半皇帝身边不能没人伺候,换成随便一个护卫又放心不下,这才命朱柏守候。

 

不过朱重八好伺候的很,几乎沾枕头就着。杨逍曾对他说朱老四经常失眠,自洪武二年就是如此,睡前往往要服用安神的汤药,亦或是找人倾诉说些令人生厌的话。

 

可几日相伴,朱柏觉得父皇和先生口中不太一样。

 

思来想去,他认为原因可能有两个。一是路途颠簸,免不了晕车晕船,加之闹肚子搞得食欲不振,面如菜色的父皇只剩下看美女的力气,没精力折腾别的。

 

二是……出门在外,没杨先生那样温柔包容有耐心的人惯着他,而能惯着他的随从他又不屑要,总不能在一群下人面前像孩子一样胡闹丢人,于是最后只能老老实实躺好睡觉。

 

“父亲,出来满打满算已有五日,心情可有舒畅?”

 

壶光流转,微醺的朱重八将窗开大了些。眼望漆黑江水,感受铺面而来的水汽,他慢慢答道:“自然。没那个晦气之人在身旁,为父看什么都舒畅。宫里压抑,不如外头,飞鸟游鱼竞逐繁华,宾客娇娘各得其乐,人人皆快活。”

 

“唉,可要是师父在就好了,更快活。”

 

“你这孩子!朕……我刚说没他才乐呵,你怎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!”朱重八皱眉不虞,“他若是来,这船怕是得被他克沉了,要么就是着起大火,咱爷俩都得掉下去喂鱼!”

 

沉默半晌后朱柏攥紧拳头,还是问出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:“父亲,您真觉得师父晦气么?”

 

“是也不是罢。”帝王顿了很久,直到明月逐人越追越近,银灿灿的辉光凝成洁白虚影向他走来,“柏儿,有很多事你不了解,尤其宫外的过去事。你师父……总在给身边的人带来劫难,即便这非他本意。他的教徒、同僚、并肩作战的伙伴,尤其那些爱慕他的人,无一人得以善终,不是疯了就是病死了,还有卷入太深不得不死的。”

 

“总之,要想安稳度完一生,就该离他远点。哪怕真的和他有了瓜葛,也应止步于一定距离,不要陷入情网不可自拔。”

 

朱柏一怔,许是太过震惊,他没过脑子便问:“那父皇为何不远离?”

 

“臭小子,我这不是逃出宫来了吗?!”他小声道,“作为当今天子,为了躲避灾神缩在游船不敢回宫,把整个皇宫让给他,他杨逍的面子真是天大啊!”

 

捂住嘴朱柏咯咯直笑,玉面上狐狸眼更显狭长。他暗地里虽没少替师父打抱不平,但其实心里无比在乎这个在子孙面前偶尔卸去伪装、一副顽童模样的父皇。生在天家能拥有嘴硬心软又不乏幽默的父亲,是他们每一个孩子的福气。

 

“他啊……算了,不说他了,免得一会儿还得跨火盆。柏儿,我有些渴了,你去叫人上壶热水,正好洗洗早些睡。”

 

“好,孩儿去去就来。”

 

朱柏绕开人群挤出走廊,绝大多数宾客都喝得醉醺醺,脸蛋通红着斜靠在门边、立柱旁说着酒话。实在烂醉如泥的,在仆从和家人的搀扶下迷迷蒙蒙走回房间,有的直接吐出来又马上被赶来的侍者处理干净。

 

他平时交际不多,虽是湘王可和众兄弟来往不算密切,更没刻意拉拢属于自己的势力,在宫里说话最多的要数大哥了。因此对于百姓们喜闻乐见的热闹场景,朱柏并不觉得有趣,甚至隐隐不悦,太阳穴被吵得突突直跳。

 

找过小二上热水,他四处散步透透气。

 

借着月光,他走到船甲板的侧边,双手扶住身前栏杆向前伸头俯瞰。深蓝江水汹涌,波涛拍岸,但让鼎沸人声一显,倒静得仿佛映照天地的淡磨明镜。

 

水面细风生,菱歌宛转悠扬,本该美好放松的景象却有什么在暗处打破祥和。

 

滋滋……吱吱……好似女人的长指甲刮擦木片,又似刽子手去刑场前的磨刀声,一波一波,夹杂着浓郁的杀气。开始时朱柏以为自己幻听了,可那声响并未减弱反而愈发强烈干哑。

 

为数不多的几个武林人也察觉到异状,纷纷握紧刀剑凝了神色,找到避风处寻找着目标。然而绝大多数人都还浑然不觉危险已经迫近,嬉嬉笑笑、放浪形骸,更有甚者一掷千金只为搏美人一笑。

 

“糟了,得快去告诉父皇!”

 

朱柏三步并做两步朝房间急速狂奔,也不管中途踩到谁的东西、撞翻几个人的酒盏。一时间惊呼、怒骂、碎裂声在廊中响彻。

 

“父亲,快收拾收拾,情况不对。”一踏过门槛他就合紧身后门扉,还移来一张柜子堵住门缝,“船壁好像有持抓钩挂于表面的贼人,在往上爬,要不了多久便会登船。我已和护卫们说过,他们也觉察出不对,正守在廊上原地待命,一旦发生变故,立即护送您杀出重围。”

 

朱重八面色一沉:“不对啊,小心再小心,怎会暴露行迹?难不成是身边被人安插了暗桩眼线……”他重叩三声门板,内力高强的护卫们均听得清楚,只待洪武皇帝一声令下,“你们分成两队,一队去寻备用小舟,大概被吊在船尾,务必将它抢到手;一队就在此处保护我和柏儿,等顺利回宫各升三级,赏黄金百两。”

 

“遵旨。”“是。”

 

安排好一切,朱重八一屁股坐在软垫上叹了口气。坦率地说,此行江南是他登基后最不顺遂的一行,要不是信任太子不会将这事告知杨逍,他都要怀疑那人是不是悄悄尾随,跟在后头朝前方散播晦气。

 

“父亲,孩儿倒认为贼人不是冲我们而来。”朱柏用尽全力逼自己冷静下来,“出宫五日,无论马车还是客站,都比游船容易下手,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。我听师父说过一个关于水鬼的传说,据他讲,有一伙善水性的杀手能闭息一二时辰,他们埋伏于船底,待船开到空旷开阔、岸边为荒野的江面,便从水钻出一路爬到甲板,然后抢夺财物、杀人灭口。”

 

“因为这些人善于装神弄鬼又往往不留活口,所以在一般百姓眼里,是船上的富人作恶多端,触怒了江神。是江神降下惩罚,他们才会葬身鱼腹、尸骨无存。”

 

“嗯,有道理,看来八九不离十……”朱重八随着他的推断不时点头,看起来郑重其事。

 

就在朱柏准备继续时,他突然站起来大叫,声音悲戚而绝望,“……都怪杨逍那张破嘴!说什么不好说水鬼,呸呸呸,他怎么在皇宫里还能诅咒到朕啊!!”

 

“可是,师父是四年前说的。”

 

“四年前的诅咒今天竟也能应验,他的嘴是吃过尸体还是吃过大粪啊!可恶的老不死,若我平安回去,定先给他药哑,再绑去佛堂,找一百零八个高僧昼夜念经!”

 

朱柏眨着眼睛问:“念经,是为了帮师父祈福么?”

 

“祈福?祈个屁!”朱重八翻出鞋垫用墨笔飞快写下杨逍二字,穿回去又踩了两脚,“是给他驱魔、驱鬼……不,他就是鬼,阴魂不散的鬼!”

 

“以后,朕会命人在你的、标儿的鞋垫都绣上杨逍的画像,多踩一踩、踏一踏,小人、小鬼就不敢出来放肆了。”

 

门外响起莺声燕语,听声色年纪不大,尾音娇滴滴快要流出水。她似乎是想要找朱重八商量赔偿的事,毕竟朱柏弄坏了其他客人的东西。护卫们将她阻拦下,冷着脸要她不要纠缠,否则后果自负。对方哪见过这么不好说话的架势,只得安安分分拿了钱走人。

 

纤细指尖数着叠在一起的纸钞,利索的动作颇为市侩,正当众人放松警惕,白色迷药便从樱桃小口里呼出,教所有护卫防不胜防,兵不血刃地结束了原本必有的一场恶战。

 

“接下来,该你们了。”她一双秀目变得阴毒,从怀中摸出装了毒药的玉瓶,故作妩媚地敲了敲门。朱柏顿时意识到这船上埋伏了不少水鬼的内应,因此每次劫掠才都会万无一失,“小郎君,我知道你和你父亲在里面。把药乖乖喝了,不痛苦的,省得奴家费事。”

 

“你休想!”

 

“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

 

风声呼啸而至,朱重八踢断门板侧方的假墙,一个飞踹闪出,女子被这股蛮力击得直接落到三米之外。

 

“大胆贼人,就这雕虫小技还想伤我儿,痴心妄想!”

 

女子柳眉倒竖:“你!”她无力和朱重八过招,冷哼一声,奸笑着吹响了通信的哨子。

 

“父亲,您快去和另一队汇合!我来殿后,撑个一炷香不是问题!”说话间,朱柏已撕扯下衣摆上的布料捂住口鼻,他鼻尖酸楚,因不利形势黯淡下来的眼重新燃起火光。

 

“臭小子,没你说话的份!”朱重八大喝一声打晕扑来的黑衣人,“咱爷俩不能落单,你忘了,加一起才是一流高手!”

 

“快和为父走。”

 

他宽厚的手掌微微湿润,将朱柏细瘦且颤抖的腕骨攥得紧紧。愈发浓重的血腥气在附近弥漫,水鬼们已然上了甲板,率先杀掉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,接着便是一般富户和醉鬼。而一看便有权有势、穿金戴银的老爷则被一伙人牢牢制住,想来是留着当肉票。

 

“柏儿莫怕,这都小意思。想当初你爹我闯荡江湖时,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,被人砍一刀都不去找郎中,因为没钱。找点别人不要的布片去河边洗洗,撒一把最便宜的药粉,缠上伤处,一日也就挨过去了。”

 

朱重八左足用力,右足使绊,同时劲臂舒张抢下把斧头朝着挥长刀的人一剁,一颗面目狰狞的头颅登时飞至半空,噗通一声溅出沉闷水花。可叹对方来势汹汹,刀戟成林、高手如云,纵然他二人武功不俗,久而久之也不免双拳难敌四手。

 

“为父素来低调,不爱在儿孙面前招摇。真要动起手来,不见得比你师父差。他不过会挑衣服罢了……小心脚下!”少年依言避开一击暗算,就听耳边续道,“这穿白衣,在那一站不用说话,就像世外高人;而穿龙……穿鲜艳颜色,哪怕磨破嘴皮子往外讲,别人也觉得你肩不能扛、手不能提,是个养尊处优的空架子。”

 

霍霍声中,帝王无所畏惧、收放自如,硬是带朱柏杀出条血路来,只是身上也没少落下伤痕,蓝袍渐渐染成紫色。朱柏没见过父皇动真格,以前和先生动手比起分出胜负更像是在调情,而如这般招招是杀招、斧斧要人命的情形,他还是平生第一次见。

 

“船就在前面,柏儿你快去松了绳索,和我一同跳下去!”

 

灵巧转了个圈,朱柏自衣袖掷出五枚石子,不偏不倚砸在五名水鬼太阳穴,暂缓了他们追杀的步伐。他垫步腾空使轻功落在栓船处,一个手刀朝绳结劈去。

 

电光火石间,一束烟雾穿过吹箭筒,正中朱重八脖颈。

 

“父亲!”朱柏没心思再管船的事,忙一把揽过向后倒去的朱重八。他双目含泪,快要无法思考,只知道一声一声叫着父亲这两个字。

 

余光瞥见早就昏倒被人宰杀的另一队护卫,朱柏心知今日是要栽在这里。但能和世上最最好的父皇折在一处,也就不是什么令人伤感的事了。他只恨自己学艺不精,没全学去师父所有本事,扭转不了败局。倘若杨先生在,定能护送他们安然无恙地杀出重围。

 

脖颈一痛,很快眩晕袭来,他最后看到的是降临到咫尺的血色长刀。

 

……

层层鳞浪如无暇翡翠,在熹微的晨光下先是碧绿一片,而后五光十色。半轮明日烧红一望无际岸边平野,江水滚滚东流,云雀于半明半暗间高歌。

 

乌篷船晃晃悠悠,以一个和缓的速度行进,好似与天地自然合为一体。

 

迷迷蒙蒙间,朱柏想起朱标一次喝醉酒后找自己说过的话。彼时他不过一个几岁的娃娃,在大哥眼里什么都不懂,也什么都记不住,因此朱标没那么顾忌。

 

朱标说,他看见杨先生在他死后来牵他,提着招魂灯笼从黑白无常手中生生将他拉走。

 

朱柏问,是在梦里见到的?

 

朱标回答,感觉不是梦,但他也说不好究竟是什么。想来,也许是前世的记忆,孟婆汤喝得不干净,所以这世依稀带了些忘不掉的影子。

 

此时此刻,朱柏就望见远处一个朦胧虚影,玄色长衣头戴斗笠,坐在船头,手中是一根比人长的竹竿。那影谈不上膀大腰圆,甚至算是清瘦,腰身窄窄不盈一握。可他在被晨光唤醒的第一秒,便觉得很安心,死里逃生的安心。

 

揉开眼睛,朱柏正对面的眼前出现朱重八的脸。他的父皇依旧双目紧闭处于不清醒的状态,对身处何地一无所知,脖颈上还有块发黑的印记,里面生了淤血。帝王的唇干裂出几道血痕,口中张合不断,说些梦呓似的话,不时呼唤着柏儿、柏儿。

 

朱柏眼眶一热,轻轻拉住朱重八爬了皱纹的手,握紧、再握紧,直到对方身形微微摇动,呜咽几声后睁了眸子,用发黄、稍稍红肿的眼一遍一遍端详着他。

 

“柏儿……你没事啊,朕的孩儿就是厉害,能独当一面了。”

 

“父皇,儿臣没用,不是儿臣救的……”少年的发凌乱地支在头顶,水光潋滟的眼向右前方一送,“是他。”

 

朱重八简单瞥了眼:“既是如此,柏儿替朕谢谢他。”

 

朱柏在颠簸的船上堪堪稳住身形,双臂微展,终于跌跌撞撞接近那个身影。恩人背对着他们,渔夫打扮,挽了裤脚和袖口露出里面白边,一张脸完全隐藏在斗笠的纱帘下。

 

一阵熟悉的异香飘来,安抚了江水,却悸动起心弦。

 

“先生,真是您。”朱柏喜极而泣,直接俯身从背后抱住杨逍,将头枕在他温暖的肩头,“我就知道,您会像救大哥一样来救我的。”

 

杨逍只当他说的是引蛊那次,便拍着他的手安抚着,同时抬高声音:“也不知是谁啊,某个当爹的在敌友不明之时,要亲儿子独自出来打探情况,自己一个人缩在蓬下偷懒。”

 

“嘁,什么敌友不明。”朱重八徐徐走出,若无其事道,“你杨逍就是死了、烂在地里、化成灰,朕也能认出来。再说,远远就嗅到晦气,连睁眼都多余。”

 

“你怎么跟来了?是标儿告诉你的?朕分明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守口如瓶,结果这小子……还是着了你的道。”

 

“不是太子殿下说的。”杨逍摘下斗笠,露出清白如玉的俊容,“是杨某自作主张出宫,还拿走院子里所有能变卖的,没跟任何人打招呼。”

 

朱重八捋捋胡须,眼藏深意:“哦?照这么说,你是特地来寻朕,就好像……早就预知朕和柏儿会有此劫。”

 

“嗯,我梦到的。”

 

“朕才不信。你又不是神仙,如何预知得如此精准?还记得朕之前的理论么,你能恰到好处适时出现,就说明——”

 

“陛下爱怎么想怎么想,反正……”杨逍站起来一脸狡黠,“反正你一来身无分文,二来无关平路引及令牌,三来不是杨某的对手,陛下与我作对乃是蚍蜉撼树、自不量力。好心劝你一句,不想吃苦头的话,快乖乖说几句软话,求我护送你回应天。”

 

“你做梦!”朱重八看向朱柏,“你看见了罢,虎落平阳被犬欺,他这是小人得志,借机报复朕呢!柏儿,我们爷俩合力把他推下船,可不能被逆贼拿捏了!”

 

“父皇……我们推师父下去也没用啊……没盘缠赶路不出几日就得饿死在路上。如今江水湍急,朱柏估算着里应天已出数十里,就算立即掉头,没有几天几夜也到不了码头。”

 

杨逍一笑,手臂随意搭在少年肩头,和他并肩站着:“我徒儿说的没错。不过这船太小,掉头有倾覆的危险,只能顺着江流一路向下,等看见人烟就近靠边,再走陆路回去。”

 

气恼地唉了声,帝王计策落空:“你还有多少盘缠,够咱三个回应天么?”

 

“不够,连吃顿饭都费劲,没骗你。”

 

“什么?你院子里那么多花瓶、玉壶、金银首饰,怎么兜比脸还干净?!”

 

“这能怪杨某么,那都是御赐之物,一看便知是皇宫的东西,哪有正经的典当铺子敢收?我只能找黑市贱卖了,换成散碎纸钞买艘小舟跟在游船后头,还不敢跟太近。”

 

“你,你个败家娘……爷们!”朱重八两眼一黑。

 

“陛下还说我,你是天下首势首富,那你的‘大明通行宝钞’呢?”

 

“废话,你见过哪个皇帝自己随身带钱的!自古以来都是随从携带,随从死光了,朕哪来的钱!”洪武皇帝理直气壮,停了一会儿又道,“不对啊,杨逍。你是怎么知晓朕身上没有盘缠、令牌的。”

 

杨逍皱眉:“这不明知故问么,自然是摸遍陛下全身没摸到。”

 

谁料那人竟撅起嘴动作扭捏:“你偷偷非礼朕,淫贼。”

 

“行了,真够恶心的。”他嫌恶道,“当着儿子的面,最起码有个做爹的样子成么。”

 

白面黑衣,鹤尊立在船头,唇上湿淋。朱重八一时看呆眼,直愣愣瞅着杨逍,就差流出道口水,这么些年是谁非礼谁一眼既明。

 

“唉,真拿你没办法。别惺惺作态了,杨某也不是光买了船。”杨逍从怀中掏出一张饼。外面的油纸好端端地包裹着面皮,饼圆乎乎的边缘刚刚发硬,但没被咬过,“还剩张饼,你和殿下分了吃。昨夜一番干戈大动,饿了罢,我都听到响了。”

 

不说不打紧,一说朱家二人的肚子真就咕咕叫起来。朱重八接过饼撕成两半,一半分给朱柏,拧开杨逍递来的水壶吃着。饼有些干,吃一口要在嘴中咀嚼半天,还要喝上一大口水,因此饿归饿,饼消化得却不快,半柱香过去才被啃出一个月牙。

 

趁着吃东西,朱重八问:“杨逍,你说说怎么将朕和柏儿救出来的。”

 

“哦,就是将小舟系在游船尾部,再和他们前后脚爬上甲板。你们晕倒时我捉住那伙水鬼的头目,以他性命作挟,逼他们将你二人交给我。”

 

“这么容易?”朱柏疑惑,“水鬼来者不善又生性多疑,岂会放过到手肥肉?先生一心救人,不惜以身犯险,他们就不怀疑我们的身份么?”

 

“自然怀疑。于是他们对我说,来者何人报上名来,还问了你和你爹是谁。我回答说,明教第三十五代教主杨逍,这是当今洪武皇帝朱元璋,那是湘王朱柏,死的人是宫中护卫……”杨逍耸耸肩,“结果他们纷纷当我是疯子,一个武艺高强的疯子。那水鬼的头儿听罢面如土色,摆明不想同我多纠缠,怕得不偿失,就下令将你们放了。”

 

朱重八嘴边饼碴掉在地上,朱柏张口结舌无言以对。

 

半晌后,朱柏弱弱开口:“先生,您真这么说啊。”

 

“如有半句虚言,天打五雷轰。”

 

“疯子,真是疯子,他的疯病确实没好……”朱重八后怕得心惊肉跳,挪动屁股坐远了些,吞下一大口未嚼烂的饼。

 

“那,船上其他客人最后如何?”

 

霞绯虹瑰,杨逍朝天边抱歉一叹:“死了,被抓走的肉票也活不了,拿到赎金他们便会撕票。若是曾经的光明左使或可一战,可现在我能救下你们已是不易,不敢多生是非,也管不了他人死活。”

 

“没事的,这足够了。”朱柏强忍感伤与渗入骨缝的心疼,拉住杨逍的手宽慰道,“原本一船人都必死无疑,可如今我和父皇侥幸逃生,全得归功于先生施手相救。”

 

朱重八随口一问:“游船呢,被水鬼开走了吗?”

 

“船啊,好像是烧起来了。我将你们抱到小舟后飘了一会儿,再回头便是火光冲天。”

 

“然后呢?”

 

“然后?还用问么,当然是沉了。水鬼们自己有船,他们本来也没想乘游船逃走,而是要毁尸灭迹。”

 

——他若是来,这船怕是得被他克沉了,要么就是着起大火,咱爷俩都得掉下去喂鱼!

几个时辰以前的话犹在耳畔,朱重八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“瘟神”的力量。

 

倒吸一口凉气,朱重八只觉得喘气困难。回过神后,他掐住杨逍的脖子猛摇他肩膀,往下咧着嘴角吼道:“杨逍,朕求求你,现在、立刻、马上从这里跳下去,或者给自己来一刀,不然这唯一的乌篷船也保不住了!”

 

“朱老四你发什么神经,要跳你自己跳,这船还能行的快些。”杨逍冷起脸懒得和他闹,“你跑茅房、被人扔臭鸡蛋、烂菜叶、平地甩大马趴的丢人事我都不好意思说,想着给陛下留点颜面,你莫要得寸进尺。”

 

“啊!当时你就在不远处?”

 

“是啊,确切说是十步之遥。”

 

朱重八欲哭无泪:“怪不得,怪不得啊……同样的饭菜,柏儿就好好的,只有朕遭殃。朕这几日都消瘦了,被你的晦气摧残瘦了……”

 

妖风骤至,小船一阵颠簸,因受力不均左右摇晃起来。用来果腹的干粮就这样在混乱中脱手掉落,饥肠辘辘的人还没来得及吃饱,小半张饼在江面溅起短暂水花,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 

“父皇别急,我这张没怎么动过。”

 

“……幸亏朕还有个好儿子。”

 

呱呱鸟叫传来,不祥气浪盘旋缭绕在朱家人头顶,乌鸦如黑旋风席卷,两手传递中央的饼眨眼间消失得一干二净。

 

得,这下谁也别吃了。

杨逍摊手表示:这也能怪我?明明是你们自己太磨叽,以及不小心。

 

“父皇,父皇!您没事吧!”

帝王脸白成死人色,单手指着杨逍连连颤抖,就是说不出话。朱柏看着翻白眼向后昏倒的朱重八,大惊失色连忙在后头支撑。

 

“他晕了也好,在这里指手画脚碍我的事,屁话一堆。”杨逍一哼,“放心,死不了。死了正好你大哥即位,也算苍天开眼了!”

 

费力睁起一只眼皮,朱重八嘴唇哆哆嗦嗦,喉咙仿佛卡了根鱼刺,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:“你说什么……你这……贱人……逆贼……”

 

“先生,少说两句罢。父皇救我时受了伤,只是一贯高傲才拉不下面子说。”朱柏有些慌张,伸手便探父皇的脉搏,“水鬼给我们注射了迷药,有没有残留、余毒不好说,我怕——”

 

杨逍俯视着四仰八叉不省人事的朱重八,低道:“我那句话,不是假话。”

 

风中,青衣少年忽的浑身发抖,指甲插进皮肉。

 

“先生,”朱柏红着眼圈忽的给了杨逍一拳,落在胸口,有点重,“我不会允许你伤害父皇,哪怕你是我师父。”

 

渺渺天涯雨,薄雾散尽,江水笼了谁的梦。杨逍站在原地和他对视片刻,然后搂住哭唧唧濒临崩溃的少年,揉着他的发。少年在他怀中哭成泪人,继续垂着他的胸骨,一下一下,毫无章法。

 

“师父,我差一点就连累父皇了,父皇本能一个人先走的,但他没有,他非要带我一起离开。他就是嘴巴硬、说的薄情,对大哥、对我、对儿孙们都是,其实他很在乎、爱我们,他是个好父亲。父皇若真因我真折在船上,朱柏死也不会原谅自己!”

 

环着朱柏的手臂收紧了些,杨逍字字真切,说得十分恳诚:“我知道。所以,杨某永远不会伤害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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