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拳打死泥塑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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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all逍】此恨缘何(二十二)鬼卒


43.

翌日,露湛朝阳,东山霞光四射,翠山紫燕披彩,寰宇研艳薄雾尽散。朱重八和杨逍在第一缕天光划破黑暗时就在桃树下的石凳上坐好,静静等待红日从远端熹微处渐渐露出脸庞。

 

“陛下不去上朝么?”

 

朱重八眯着眼睛,时不时用手心遮挡几束最刺目的光芒,自然道:“不去了,偶尔休沐一日也没什么。朕心情不好,他们跟着战战兢兢,大家都不舒服,莫不如歇一歇。朕登基以来勤于政事,世人皆知,谁敢有异议?”

 

“好罢。既是如此,何不回去多睡一会儿?拉着杨某看日出是何意,今日之景与平时有什么不同么?”

 

“习惯使然,睡不长的。”朱重八看向杨逍,“没听过‘衰老少睡眠,睡晚觉常早’这话么?朕又不是能睡到一日三竿的娃娃。至于日出,那是因为……杨逍,你别动……”

 

“怎么了?”

 

帝王揽起松散衣袍绕到杨逍身后,对着晨光在墨发缝隙挑挑拣拣。杨逍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,却摇起扇子玩笑说:“陛下这样教小玉看见,还以为杨某头上长虱子了呢。”

 

“别乱动。”

 

“扇子放下……咦,哪去了……”朱重八蹙眉一跺脚,“都怪你瞎动!白发找不见了!”

 

杨逍真就保持着同个姿势一动不动了,折扇握于手中像是静止的天海飞花:“杨某记得,以前都是我给陛下拔,陛下还埋怨说我多此一举,怎的如今反过来了?”

 

“朕的华发快要比青丝多,你要拔真得秃了。”他想起曾经光头帝王的玩笑,有些一语成谶后的淡然,“哎,又看到了,这次一定成功……”

 

头皮一阵痒意,仿佛有什么细丝缠绕在发根,粗糙的指尖摩擦着洁净乌发翻来找去,终于在刺痛来袭前将罪魁祸首一拽而出:“看,让朕抓住了!”

 

朱重八乐得拍手大笑,拈在指肚间的不似普通白发,倒像王保保的项上人头。杨逍望着顽童一般的洪武皇帝久久不语,然后哭笑不得地夸他厉害。

 

金镜般日晖下抖动的桃叶变幻出一场皮影戏,飞快而短暂地演完他们的一生。虽是走马观花,却教每个见过的人深深入迷。

 

杨逍伸手招来那根闪耀的银发,没有衰老来临的悲哀,只有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终点的释然。玉指一颤,发便随风消弭,越飞越高,最后融化在炙热的万丈光芒里。

 

“你也老了,你杨逍终于老了,好啊,好。”朱重八念念有词地走到他眼前,后者仰头瞧着蒙上淡淡阴影的皇帝,等他下文,“十数年没生出一道皱纹,反而肌肤愈发白皙细腻,朕还以为你真会什么得道成仙的法术。”

 

“这下朕放心了,你既成不了仙,就得被牢牢拴在朕身边。”

 

暗叹一声,杨逍摇头道:“陛下多虑了,不是穿白衣的就是仙,话本里的传说不可信。杨某不说大奸大恶之徒,手也没少沾血腥,这样的人能成仙才怪。”

 

“对了,你昨日梦见什么?怎么晨起时褥子是湿的,堂堂洪武皇帝,该不会尿床罢。”

 

朱重八一僵,随即摸摸鼻子:“没,没什么,朕都忘了……你杨逍才尿床呢,朕看你是贼喊捉贼!”

 

“懒得和你扯。”杨逍哼道,“用脚趾想也知道,定是梦到些不入流的淫靡之景。”

 

“你若这么说,朕非得告诉你梦到什么不可……杨逍你别捂耳朵,是怕了不敢听?还是你自己心里有鬼……手拿开……”

 

“杨某是怕脏了自己的心。”

 

泥土清香中二人闹做一团,朱重八耍无赖应是把人按在身下。内力被压制,杨逍的反抗像是猫抓,身材魁梧的某人三下五除二便束住他的手,强迫他听完了不足为外人道的春梦。

 

品味着描述中光怪陆离的梦,白衣先是面色一红,而后啧啧称奇,揶揄道:“就陛下这还自比唐宗宋祖呢,别辱没先贤了,积点口德罢。依杨某看啊,你朱老四和商纣周幽倒可一决高下。”

 

“去你的,朕乃一代贤主,到你嘴里就这般不堪?!你给朕回来!”

 

追逐打闹一番,到了正午朱重八回乾清宫用午膳去了。早朝不上,不代表没有事情要忙,锦衣卫那边传来密报,看着帝王沉下去又隐藏亢奋的神情,杨逍便知不少人头上已悬挂长刀。

 

等人走后,刚还浅笑盈盈的白衣瞬间冷了眉目,面色阴骜溢出几声自嘲。

 

木刺之事他当然不是听戴思恭说的,而是在朱重八挥起棍子前就有所察觉。虽未解开里衣看仔细,但皮肉中硌得人生疼的痛感不会作假。

 

他很快猜到,自己一定又在无意间做出些疯事来。藏东西就罢了,腐坏酸臭终会散去。然而自残是个很不乐观的征兆,因为能伤害自己,就有朝一日会伤害别人。这么想来,与其酿成大祸不如早早结束性命,所以他故意挑衅,听天由命地把生死交给了朱重八。

 

结果还是让杨逍失望了。

 

快要接近奈何桥的白衣被一个看不清模样的鬼卒拦住,那人脸色青白交加,一身玄色道袍手执一根紫檀狼毫,冷着脸说他阳寿未尽、命不该绝。杨逍不服,讥讽说能下阴界便是生机全无,何来阳寿未尽之说?再说,他分明感受到木刺切断心脉。

 

对方表情扭曲一瞬,辩解称自尽不算命终,鬼道不收投机取巧之徒。就是死,也须得在人世间徘徊流浪,做那野鬼孤魂直到命簿上的时辰归零,断没有提前投胎的道理。

 

正巧朱重八在他奄奄一息时说了大段表露心迹的话,通过黄泉河浪层层递来,声音空灵于附近不断回响。当着外人听见无数矫情酸言,面薄的杨逍殊觉赧然,一时生出些逃意。

 

谁料没等转身,鬼卒窥透他的意图,阴阴道:“你要去哪?”

 

“不是你说的吗?去当野鬼流浪。”

 

“自尽而亡的人,魂魄无归依处,无香火供奉,无纸钱买路,投胎后还要生受七世自尽之苦。随着时间流逝,记得的过往越来越少,多年后胸中只剩几个孤零零的名字。如今你尚有生机一线,回归本体便能重返人间。”

 

杨逍很敏锐:“你我无缘无故,为何要同我说这些?鬼卒看淡尘世,从不干预因果,难不成是你闲来无事,想要发发善心?”

 

将手上的灵幡背到身后,那人语无波澜:“我只是好言相劝,做不做随你。”

 

“可我……”思及朱标和朱柏,还有声泪俱下说着软话的朱重八,他咬着下唇在桥下踌躇,劝自己该将他们狠心割舍,“我疯病缠身,回去也是坑害他人,何必多添罪业……”

 

“你的命簿我看过,不差这点罪业了。”

 

杨逍怔怔无言以对,喉咙卡了半晌才道:“还真有几分道理,俗话说债多了不愁……他朱老四不是一口一个自私么,也许杨某也该自私一回。”

 

“嗯。”

 

正当鬼卒以为一切尘埃落定、神识松懈之际,白衣人突然朝他拍出一掌打在左肩,震出一团黑气,而后抬起右腿直冲他膝盖。鬼卒后退半步,待连城珍笔收入袖口,随即迅速闪身回击,一道铁索自系挂灵幡的腰带后方而出,如盘蛇掠空向杨逍逼来。

 

杨逍后撤腾起,眼中狡黠一闪而过,竟是丝毫不惧。

 

鬼卒感觉有什么被自己忽视,他匆忙检查全身紧接着心叫不好。只见衣襟里空空荡荡,再探白衣手中,不是别的,正是之前揣在鬼卒怀中的命簿!

 

“来,让杨某瞧瞧我的命数如何。”杨逍一双明眸轻轻扫过目录,迤迤然翻开属于自己的那页,连连点头道,“嗯,嗯,一字不差……”

 

“把它给我!”

 

“有种你杀我,省的我再回人间受苦了。”

 

“呵,好盘算,可惜我不吃这套!”

 

周遭众鬼惊呼,聚在一起成了这场争斗的观众,纷纷忘了要去往何方。他们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和掌管阴间秩序的鬼卒斗上这么多来回,听闻上一个不服管教、试图还阳的,刚挣脱锁链就被这人一掌拍得魂飞魄散。

 

那身后漆黑的铁锁不光是束魂锁,亦是聚魂锁,多么零碎的魂魄都能被重新聚拢再度拼合。因此三魂七魄这丢一点儿,那落一块儿也无所谓,只要一锁过去,照样得回判官殿里承受惩罚。

 

一开始那鬼卒还收着些劲,比起打伤杨逍更想夺回命簿,可随着围观之人渐多,他只得认真对待,祭出锁链,一副不将人擒住誓不罢休之势。杨逍渐渐不敌,已经没时间留给他看完全部,他索性翻到最后查看自己的结局。

 

那行猩红的字像是无意溅上的血,书写着一段足以聚起怨恨的悲惨命格。

 

弹指间,命簿完好无损回到鬼卒掌中。杨逍失神地站在原地,不再抵抗。旁观者们见他束手就擒,扫兴地回过头继续走着,不再关心他落到鬼卒手里的下场。

 

“看来你没骗我,杨某确实罪孽深重,不然不会死得如此凄惨。”谈不上畏惧,更多的是失落。他衣袖和下摆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惨白,因情绪几乎变成透明色,重新静谧的长路上一声慨叹,“这个死法和我倒是相配,我杨逍,真是个连阴界都承认的大魔头啊……”

 

鬼卒绷着脸把命簿塞回胸口:“你怕了?”

 

“不怕,就是没想到他朱老四那么绝情,啧啧,连把灰都不想给我剩。”

 

“不是他。”

 

“不是他?”杨逍皱眉不解,“还能有谁这么迫切要我死……虽说我仇家遍地,但皇宫禁地也不是谁想来都能来的。”

 

“你话太多,该走了。”

 

“你不杀我?”

 

草木萧瑟,他忽觉鬼卒的声音有几分沙哑:“你一心求死,我岂能让你遂愿。回去和那人继续纠缠折磨,才是对你最好的惩罚。”

 

杨逍一想有道理。可对着瘦瘦高高,霜寒四溢的无面鬼怪,他一点不胆颤,还莫名有种奇异的感受,竟想凑上前去与人调笑一二。身体先于斟酌,等杨逍回过味儿,他的胳膊已然勾住那鬼卒的右臂,冰息打在耳侧,两人以一个亲近到狎昵的距离紧挨在一起,颇有不分你我之态。

 

他直面两团冒着烟灰的无底黑洞,张嘴便是熟稔的语气:“这位官爷,我们前世是不是见过,看你有眼缘的很。要不要换个地方细说,若有亲人在世,需要我去上头帮忙带话,尽管开口。”

 

“放肆。”

 

四目相对,对方扯着嘴角一掌直拍杨逍前胸,给人足足震退四五步。领口洇湿黑血点点,白衣人捂着钝痛不已的伤处,心道自己这疯病怎的还带到阴间了,调戏谁不好,偏偏调戏看上去最铁面无情的鬼卒。

 

“一点教训,倘若再犯,定要你好受。”

 

“哦?怎么个好受法?”

 

鬼卒知他不见棺材不落泪,恶劣地勾勾唇吓唬道:“我和天界月老交好,可帮你去求一段纠缠不休的孽缘,生同裘、死同寝的那种,下一世、下下世皆是如此。至于这缘的另一方,别人我不了解,就你口中提到的朱老四如何?”

 

“杨某知错了。”俗话说得好,大丈夫能屈能伸。话音未落,杨逍跋扈的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,又是作揖又是求饶,就差给人跪下,“您大人有大量,开开恩,千万别和小的一般见识!这个惩罚太残忍了,吃不消啊,不如下十八层地狱来的痛快!”

 

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,鬼卒看到他的反应好像转瞬即逝地笑了一下。

 

“行了,我还有事。”漆黑摄人的酷吏向某个方向一指,“沿着这条路走,不消多时便可魂魄归体。生而为人不易,残存寿数理该珍惜。”

 

“遵命。”杨逍走出几步,又不甘心地回头问,“朱老四的阳寿可否告知大概,该不会……走在杨某前面罢……”

 

他做好被忽视或讥讽的准备,但那人却真的回应了他的得寸进尺,只是一对黑瞳突然凌厉,若有若无带着些哀怨:“他啊,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比你坚强多了,寿命长着呢。”

 

“哦。”

 

白衣身影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,徐徐的步伐好似若有所思。鬼卒驻了一会儿,望着那人越来越不清晰的轮廓,紧闭的薄唇轻轻蠕动,双眸幽深似海。

 

一个蓬头垢面的鬼卒从背后出现,他脚踏木屐行头不整,整件庄严肃穆的官服长袍被他穿的不伦不类,像是偷来的。一排手脚套着枷锁的鬼魂跟在他身后,十数个木枷间由沉重的锁链相连,加上大枷本身的重量,压得他们脊背生疼抬不起头。

 

见到冷面鬼卒,一个大胆的魂魄向他大喊:“官爷,救救我们,能不能换个当班的?押运我们的这位爷话多,脾气又燥,我等到了判官殿怕是没命了啊!”

 

“闭上你的臭嘴,简直臭不可闻!”邋邋遢遢的鬼卒顶着乱草一样的头发,好似被谁家调皮的孩童用炮仗崩到,抬腿一脚怒骂说,“到了阴间还挑三拣四,惯的你!你是去受罚,不是享福,哪那么多要求!”

 

“不过……话说你这冷面判官怎么这副打扮?”他嘀嘀咕咕走到判官身侧,两根眉毛一上一下打量着他的行头,“你穿了和我一样的官服,脸上施了障眼法遮盖面目,笔也藏起来了……说,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,准备借鬼卒之名与她行那云雨?”

 

“想不到啊,你这家伙表面正人君子一个,背地里憋了不少坏屁。如此一来,就算那娘子去阎罗面前击鼓升堂,也会说是遭鬼卒玷污,决计不会怀疑到你判官大人头上,妙啊,妙!”

 

判官冷去一眼:“无聊。”

 

“怎么,你敢做不敢让人说?”

 

按说判官的地位在阴间比鬼卒足足高上至少两级,寻常鬼卒绝对不敢在判官面前如此无尊无卑。可令众人不解的是,这位令人丧胆的铁面官总对他忍让三分,顶多皱皱眉,再不济冷哼一声便走,从未真的以官位施压。

 

几个老鬼猜测,他们前世肯定有些交情,说不定是判官亏欠那人的。

 

“不对,你这冷面没有七情六欲,平日什么消遣都没兴趣……哦,爷爷我明白了!”鬼卒将沾了灰的手在袍子上随意擦擦,满是污渍的黑布便又多了道痕迹,“一定是那鬼起了旁的心思,蓄意勾引,想要你帮她解解乏、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。可惜我来的太晚,只远远瞧个背影,不然——”

 

眼见越说越没边,判官喝道:“住口。”

 

“切,我说错了不成?她与你勾肩搭背、拉拉扯扯,走路时还晃屁股,满身的骚气,一看就不是什么检点的东西!”

 

“哎,你怎么走了!真没礼貌,好歹也是这么多年的兄弟,话都不和我说清楚就想溜,没门!”

 

草草把十数个鬼犯往另一位看热闹的同僚手里一扔,毫无责任心的鬼卒追着判官远去。盘桓的山道隐隐约约传来一人喋喋不休、自说自话的声音,非要得个结果不成。

 

最后判官被烦他没法,只得停下脚步:“杨逍。”

 

“你说什么?杨……逍……”鬼卒双眼开始失焦,像是被不可丈量的厚雾糊住。他不似之前那般聒噪,永远在振动的喉结终于静止,很久才喃喃道,“他是谁啊?这名字……他叫什么来着……你明明刚说过的,怎么我一点印象没有……”

 

他敲着脑袋,和自己作对般执拗地回忆,然而只是徒劳。

 

判官早就预料到会如此,鬼气森森的羊肠小道上飘来声叹息:“艳鬼。”

 

“艳鬼!啊,你早说不就完了么!我就说她是个喜欢勾勾搭搭、欲求不满的小妖精!”鬼卒露出笑容,“你若身体有疾,兄弟责无旁贷。这样,你将她的去处告知于我,我这就去日行一善……”

 

“哎,你怎么又走了,等等我啊!”

 

这次,一记眼刀飞去的判官是真的不理人了,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明晃晃写着:我不想和情商低的人讲话。

 

任凭疯疯癫癫的鬼卒软硬兼施、撒泼打滚,他也没透露出半个字。忽大风起,尘气莽莽,本该恐怖的地界却因他们一静一闹,变得蕴藏淡淡生机来。

 

有人执迷不悟,饮下孟婆汤又吐出来不肯忘怀;有人头脑简单,满脸傻气端着汤碗大叫“酒肉穿肠过,佛祖心中留”,笑嘻嘻一饮而尽,尽管说的驴唇不对马嘴。

 

可喝了就是喝了,穿肠而过的孟婆汤终是洗刷掉所有过往。感染瘟疫的霉运、皮肤生疮的疼痛、死不瞑目的遗憾,包括寻了十年的白衣倩影、永生难忘的二字姓名,皆化作乌有。

 

44.

 

桃树的叶在秋时仍然茂密。

 

杨逍唤来小玉,管她要了纸笔。他在最前头写上日期,然后是醒来的时辰、用过几次餐食、有没有剩饭这样的小事。接着,他将朱重八突发奇想给自己拔白发的事一并写上,事无巨细地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。

 

对着小玉不解的目光,他解释说记录每一日的点滴看似很笨,却是个最稳妥的方法。醒来便拿起笔,到了入睡前看上一看,就知道今日都做了什么、和谁说了什么话。不说治愈疯病,至少能维持维持。

 

就这样实行了个把月,果真没出什么岔头。朱重八很高兴地教人把抑制内力的药停掉,说他如今恢复得不错,脑袋也清醒不少,该继续传授柏儿弹指神通了。

 

洪武十六年过年时,朱标和朱柏挤在院门口,提着食盒、新衣各种东西,争着抢着往里进,还打闹说比比谁是第一个给先生送去祝福语的人。

 

“别争了,都不准进来。”

 

门的那端传来熟悉的声音,语气不容置喙。朱柏不服气地推了两下,门后就像立了千斤巨鼎,任凭他如何用力也丝毫未动。

 

“师父,谁惹您生气了,我和大哥最近一直乖乖的。”他噘嘴道,“就是有气也不能乱撒啊,这些东西可沉了,坠得我手都酸了,您忍心么?”

 

“是啊先生,我和柏弟特地来看您,带了不少您爱吃的。”

 

杨逍狠下心道:“不是不让你们来,等过了正月二位殿下想呆多久呆多久。”

 

“正月……正月有什么特别么……”

 

听了柏弟的念叨,朱标心头一震瞬间恍然:“……先生,早就过去了。那事跟您没关系,什么晦气、诅咒,不过玩笑,都是骗人的。雄英要是在,也定然不愿见您对此耿耿于怀。”

 

“不行,我意已决,殿下说什么也没用。你若还尊重杨某这个先生,就听话回去。东西我可以收,放在门边就好,一会儿我叫小玉拿进来。”

 

朱标和朱柏面面相觑,除了依言照做没别的法子。他们耷拉着头、唉声叹气地将东西放下,一个不请自来的金袍人突然出现在身后。

 

“怎么了?正是喜庆日子,朕的两个儿子怎么愁眉苦脸。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给你们脸色看了?看朕不进去收拾他!”

 

朱柏忙道:“父皇,师父他忆起我那侄儿去岁拜访的事了,不免心情低落。因此若有冒犯之言、不敬之举皆是无意,您切莫和他一般见识。”

 

“唉,先生是将正月和晦气联系到一起了,怕把晦气过给我和柏弟才……我们本就是希望他过得顺心随意,既然不想见,就不见罢。”

 

朱重八盯了会儿紧闭的朱红院门,转头没事人似的说:“朕本想看看他这个老疯子近来如何,想不到他还有些分寸,知道替你们的身体考虑。他闹别扭就让他闹,晾着他几个月便老实了。”

 

“哎呀,朕竟忘了他晦气的事,他提醒的不错。那朕也不进去了,省得凭白折了寿。”

 

门吱呀一声开了个小缝。

 

朱标一喜冲上前去,被啪的巨响惊出门外,再看院门仍是紧闭的状态。朱重八试探上前,那门又显灵般地张开了,仿佛在呼唤他登堂入室。

 

朱柏、朱标不傻,他们尴尬得一个看天一个望地,皆是要把自己摘干净的模样。

 

“啊,父皇、柏弟,我记起来太子府还有客在等,先告退了。”“大哥经你着一说,我也想起来还有课业未完,过段时间就要检查了!”“对对,那我们赶紧回去忙些正经事。”

 

两位朱家子孙一唱一和,得了准许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。

 

“这两个臭小子……”帝王气得笑了出来,缓缓迈步走入,“杨逍,朕来找你算账了!敢情他们你就怕给人沾晦气,朕一来你就不怕了。你这人满腹坏水、不安好心,等着挨罚罢。”

 

“自古好人不长命,祸害遗千年。杨某掐指一算,算出陛下还有好长的阳寿,能走在很后很后面,比我能活多了,不怕沾上晦气。”

 

朱重八嗤了声:“照你这么说,你杨逍倒成了好人,待你死了是不是还得给你立个庙、上上香,求你白衣真人保佑我大明绵延昌盛啊?”

 

“陛下若愿意,杨某自然不介意。”

 

“大言不惭。”

 

石桌上一左一右着两个宣纸捆订的本子,左面的封皮为靛蓝色,写着“债簿”二字;右面的呈深棕色,名为“余记”,被杨逍用于记录日常作息。二者皆呈摊开的状态,白衣人手握狼毫,似是在犹豫于哪个本子上落笔。

 

“你这记事的习惯还没改啊,纸都快用光了。朕见你近来没什么异样,记不记也没多大分别。写这些怪麻烦的,干脆算了罢。”

 

杨逍仍盯着黄白宣纸,神情有些无奈:“正是因为记了,所以才没异样,陛下不要颠倒因果。”

 

“那债簿是用来做什么的?”朱重八随意翻了下,又轻蔑扔回去,“朕想起来了,是你给朕记的账。每次罚你、使唤你、扣你的月例,你都要在上头记下来,小气鬼。”

 

“朕来了,你倒是落笔啊,犹豫什么。”

 

“杨某在等陛下的惩罚。你若当真罚我,我便记在账簿上;若是说说而已,则写在余记上。”

 

朱重八背过身去,装作思考的样子眼睛滴溜溜一转,再回头时已有了计较:“君无戏言,说罚必须罚。来,朕要说了,你细细记下。”

 

“相鼠有皮,人而无仪;相鼠有齿,人而无止;相鼠有体,人而无礼。娈宠杨逍无尊无卑、傲慢少礼、以下犯上、大逆不道,朕今日便替天行道惩治一番,以正礼制法纪。 ”

 

娟秀小字矮纸斜行、细筋入骨,跟着他的话如山峦高低起伏,近看各有千秋,远看又连成一线。上好的徽州墨落笔既成,看似锋芒不露,笔势却苍劲雄浑、气如崩云。

 

“嗯,就先罚你三个月的月钱,再洗衣服两桶,还要帮朕抄一卷佛经。”朱重八顿了片刻续道,“之前你绣花的里衣都穿旧了,须得给新的一并缝上。朕再想想……哦,秀英纳的鞋底坏了,以后这些事都你去做。”

 

看着一页快装不下的字,杨逍恼道:“啰哩八嗦,还有么?”

 

“你在后面空一段,对,这样朕补充时也有地方写。”

 

本子被粗暴地合上,扇出一阵带着墨香的清风。

 

“补充个屁,上头的还不知何时能做完呢!”

 

肌肤如玉的白衣人长眉微蹙、薄唇轻启,虽三分怒意浮上,也终化作七分窃雨羞云。抬头瞥了眼未长出花蕊的桃树,朱重八觉得少了点什么。

 

“你这封面的书名起的不好。债簿的欠债之人为谁?余记乃何人所书?这些都没写清楚,流传后世教人免不了一头雾水,若是因此毁了,岂不暴殄天物?”

 

“朕帮你改改。”

 

没等杨逍同意,宽厚干燥的手掌包覆住葱白玉指,朱重八与杨逍共持一笔,在原先的字迹旁又写了一竖行。

 

“《桃仙余记》、《洪武老债》,怎么样?”他笑着说,“放到朕的藏书库也并不突兀,要是百年后被哪个儿孙看了,倒是段佳话。”

 

未干透的大字龙腾虎跃,和娟秀公正的摆在一起反而形成缱绻之势,空隙互为补充,如同两个自带风骨之人贴着草纸眉目传情。

 

杨逍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,飞快抽出手道:“什么桃仙……陛下就给儿孙看这些?看自己的祖先是如何欠债不还、放泼撒豪的?或是一个疯子空洞无物的流水账?你不要脸,我还要脸呢。”

 

“所以这是禁书,就和你的《明教流传中土记》摆一起好了。就算教人看了,那人也会觉得这是抹黑朕的小说话本,不会当真的。”

 

“对了,说到书……朕曾对东阁大学士吴沉等人说,古圣贤之书垂训立教,大要有三:敬天、忠君、孝亲。君能敬天,臣能忠君,子能孝亲,则人道可立。然而,其言论散在经卷,未易会其要领。于是朕命他们根据圣贤所言三事,编辑一本便于天下人观览的书籍。”

 

“前几日问了一嘴,他说就快著成了。待成书后,朕第一个拿给你看,好好学学,学完了懂些规矩,也好少挨罚。”

 

“说得就好像杨某懂规矩了,陛下就不罚似的。”杨逍斜睨他一眼,冷冷揭穿道,“你不罚我,乐趣从何而来?”

 

朱重八摸摸鼻子,闪烁地问:“杨逍,你不会每次都是故意挨罚罢……朕才不信你如此好心,难不成你真是贱皮子……”

 

没有给他答复,杨逍收拾起桌上的纸笔来。毫毛放在笔洗中洗刷干净,抚平纸张的每一道褶皱,然后将它们同意归纳到一个黑木盒中。

 

“你最近的心跳症如何?”

 

“啊?还可以,没什么大问题。戴思恭半月一入乾清宫诊脉,还会根据脉象调整膳食。比起鱼肉,朕吃清淡的较多,因而火气不盛。”

 

“我说呢,半载以来宫里的哀嚎声有所减少,想来就是陛下的脾气得到控制。”

 

闻言朱重八轻声笑了笑:“不是因为这个。秀英临走前嘱咐过朕,她不想见太多杀戮。如今距她离去一年期未满,灵魂走没走不好说,朕不好太过食言,怕有损我这个做夫君的形象。”

霁色多娇,杨逍深深地看着他,夕阳投射出两个颀长的人影。

 

“陛下怎么还不走,有事么?”

 

“不知不觉,洪武十六年了,人生有几个十六年。也不知到了洪武三十二年,这应天、大明是何光景。”他抬手遮了遮又被日光晃到的双目,黄昏时分的夕阳依旧刺眼,“原先不曾注意的东西,变得越来越宝贵了,朕以后每年都要和你看一次晨起晨落。”

 

“陛下若喜欢,可以日日来看。”

“不,那就不宝贵了,再说朕也没那么多闲暇。日日都看,日日便都一样,等你死了朕回忆起这些东升西落,就像匆忙划过的一道金影,看似铺天盖地,实则什么也记不真切。”

 

杨逍兴味盎然:“那陛下说说,今日的夕阳,与数月前你我看的朝阳有何不同?”

 

“也没什么,非要说的的话,夕阳令人害怕罢。”朱重八说着别开目光,不再瞧那绯红的天边云霞,“太阳都回去休息了,朕还有政务堆在御书房要处理,想想都要吓破胆了。”

 

没料到有这么一层转折,杨逍噗嗤一声笑出来,然后劝他赶紧去处理,不然拖到明日这胆破得更厉害。朱重八嗯嗯啊啊地答应了,说你就是着急赶朕走,冠冕堂皇。

 

到了院门口,他突然顿住脚步,转身冲着一路送自己的杨逍,吐字不清地道了句:“一日今年始,一年前事空。沾了春风,便是吉吉利利。”

 

身披彩霞的白衣怔了好一会儿,才回以灿烂的笑,打趣说:“陛下这是给杨某送新春祝福啊。”

 

“是么?朕刚才自言自语呢!”

 

一树夭桃渐生,朱重八脚步飞快地消失在长廊尽头。欲盖弥彰尽收眼底,杨逍的笑意自嘴角直达眉梢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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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一章是搞笑特别番外篇《江南游》,也名《洪武微服私访记》,这个发完差不多就要跳到洪武二十二年了。(18年郭桓案和朱标的定情,在心魔难除和圆月与故人里写过了,虽然情感不太一样,但不再赘述)

《江南游》序章见彩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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